作者生平
陈映真,本名陈永善,1937年生于台湾苗栗,祖籍福建。1959年(21岁!)发表第一部小说《面摊》,61年淡江文理学院外文系毕业,担任两年半中学英文老师,65年进入辉瑞药厂就职。67年发表《六月里的玫瑰花》,68年因参与民主台湾同盟被逮捕,判刑10年,75年因蒋介石去世被特赦出狱,78年发表《贺大哥》,82年发表完“华盛顿大楼系列”(《夜行货车》后面的四篇小说)。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个大统派,1988年创建了中国统一联盟,任主席。他在2016年于北京去世。
陈映真是一个基督徒,同时也是一个在作品中彰显左派价值的作家。他的作品,尤其是《将军族》的早期作品中,体现出非常强的“超越与世俗之间的张力”(白先勇)。他关怀边缘族群,为弱者发声,他的小说直面死亡,和人的苦痛。从他的小说里我们能读到真诚的人道主义,他不说假大空的口号,作品中也充满着价值之间的冲突,这表示他也一直在反省。我认为能够不断反省,不断自我革命,这是左派价值的根本,所有教条主义最终都走向一种保守主义。
大体上可以认为小说集《将军族》囊括了他的早期小说作品,《夜行货车》囊括了他出中期出狱后作品,《赵南栋》则是他晚期的作品。他早期的作品受鲁迅影响很深,整体的风格感伤,落寞,忧郁,这大概是《将军族》前一半篇目给我的感觉,除了文风像鲁迅,他的早期作品里也有很多影射,是那种需要把时局带入去做解读的文章。我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写作会让我感觉有些无可适从,好像单独从文学的角度去阅读,不看他的春秋笔法,文章也很好,但总觉得自己没读到精髓;但是带着解读去阅读吧,又好像它的文学价值被掩盖了一些。但是这不妨碍《将军族》里有我非常喜欢的作品《加略人犹大的故事》,《将军族》,《最后的夏日》,《唐倩的喜剧》等等。
《夜行货车》是他的中期作品,《六月里的玫瑰花》和《贺大哥》在我看来是这本书集子的例外,他们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风格和长度上接近《将军族》中的作品,但是主题上开始面向世界,直面帝国主义进行批判。《夜行火车》后面四篇“华盛顿大楼”系列涉及的主题其实更加丰富多元,更接近我们当下的生活,他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于殖民主义,尤其是资本主义下的经济殖民批判放在跨国公司的框架里进行描写,读起来非常贴近现实。我本来打算把重点放在“华盛顿大楼”系列的四篇小说来介绍,但是因为四篇小说加在一起还是比较长,害怕大家没有时间读完,我就决定拿这前两篇作为一个导引,如果大家读完之后觉得陈映真写的不错,不妨把《夜行货车》剩下来的四篇《夜行货车》,《上班族的一日》,《云》,《万商帝君》也读一读,真的是一篇比一篇来劲!
最后是陈映真晚期的作品《赵南栋》,这本书我还没有读,但是我知道里面的小说是关于台湾白色恐怖时期的内容,也就是说他把政治更加摆在了台面上,直接地去抨击和讨论。从豆瓣评分来看,《赵南栋》是评分最高的,说明肯定也值得一读。
如果让我对作者的生平和作品做个总结,我认为陈映真,本名陈永善,“真”和“善”也是贯穿他文学的两个主题:真来自于对外在世界的冷眼批判,善来自于他向内的人文关怀。
台湾文学于我而言是十分陌生的,由于两岸的长期对峙,我脑补的台湾文学应该是对大陆充满批判和敌意的。而陈映真是个左派,是个远远的,从地下接受马列毛思想的左派,他对于“左”的理解更能摆脱那种个人崇拜的光环,摆脱身处于革命浪潮中人的短视。
也许是他带上了某种有色眼镜,又或许是他摘掉了某种有色眼镜,他的人文关怀非常接近我个人的思想观念和立场倾向:关心人,关心社会,关心世界,批判,自我批判,不断反思,持续革命的左派。
话说到这里,我选取了《鞭子与提灯》(也就是《将军族》的代序)之中的一段文字和大家分享讨论。
(鞭子与提灯)选段
可以说这一段文字让我读来是困惑的。大体上可以说你看到这样一段自白,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本书一定可以在大陆出版了。但是我们知道这当然不是陈映真为了通过审查而做的的努力,而是他真的由衷地相信社会主义的理想,中国大陆正在推行的社会主义。要知道这篇文章写于1976年,文革尾声,经济改革的前夜。想到他1988年创建中国统一联盟,我们可以说他并没有修正对大陆的看法。这是让我感到非常困惑的一点,也就是他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对于殖民主义的批判真的也没有办法让他擦亮眼睛看到大陆也正在走向同样的道路吗?还是他的民族主义最终压过了他的人道主义?
作品讨论
接下来我们进入对作品的讨论,我的分享从几个话题入手,结合几篇文本来对照阅读这两篇小说,希望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些不同的视角。如果在场有朋友没有读过的话,我们先简要过一下两篇小说的情节:
《六月的玫瑰花》写的是一个参与越战的黑人士兵到台湾度假,遇到了一个吧女。在酒吧中,他从一个白人军官的口中得知他被晋升了军曹。随后他和这个吧女产生了一段感情,吧女带着他看了台湾的向下,唤醒了他在战场上的回忆,他因无法面对自己杀死了手无寸铁的小女孩的事实而生病,进入了精神病院。在院中他回忆了童年时期母亲和白人出轨的事情,这个童年阴影让他产生梦魇。出院之后,他见了吧女,然后重返战场,最终牺牲,而吧女那个时候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贺大哥》通过一段单恋,从一个富家女的视角写了一个白人退伍军人,在台湾的慈善组织做义工,然后抱有着非常纯净的人道主义,无政府主义的进步价值,他深深感染和吸引了女主。但是后来他被美国来的私家侦探找到,于是发现其实他遗忘了自己不堪的过去,在他的医疗档案里我们知道他也在越战中参与暴行,杀戮,奸尸等等,或直接参与,或亲眼见证,这都和他的价值观产生了强烈的冲突。最终他被送回了美国。这部小说完全可以终止在这里,它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是它最后又说回了女主,一个带金丝眼睛(这个意象在陈映真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中年男人和她说不要被这个老外的思想所毒化。这个结尾让这篇小说读起来有多了一分滋味,我觉得非常妙。
身份
我想展开讨论的第一个话题是“身份”,我选取的文本是Frantz Fanon的《黑皮肤,白面具》第一章中的一段。简单介绍以下,法农他自己是个来自Martinique的黑人,他在他的作品里剖析黑人的处境,对黑人的心理进行分析:
黑皮肤,白面具
我觉得这一段非常切合《六月里的玫瑰花》里描写的黑人,在很多地方军曹巴尼都想把自己变白,最直接的就是他不断洗脸想要把自己洗白。
(宣布成为军曹的段落:造作的口音和他真诚的落泪)
(战友死去的时候:从来没有白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对于军衔的执着,祖父是个打北佬马夫,他对于南北战争对于黑人的解放意义并没有深切的感受,还处在被殖民者的等级观念之中)
法农这段文字更有趣的地方是他不单单可以放在种族身份上,也可以放在城乡身份和其他压迫与被压迫,主流和边缘的身份上。
我们放在Amy上看,也能看到她的一种自卑感,自己的乡下养女身份让她无法承认自己值得成为军曹夫人,把她困在自己是个妓女的身份认同里而无法解脱。她一方面想把乡下,也就是她的身世展开给巴尼看,但另一方面她又为此感到自卑。反过来,巴尼也觉得自己不配,不是它不配这个女孩,而是他必须要在社会的阶梯上不断向上攀登,不断把自己洗白,但是很可惜的是这不可能实现。
这让我想到我自身,我怎么去看待我身上法国文化(白人文化)的那部分?白人文化能代表法国文化吗?我是不是自己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接受了某种文化殖民者的叙事逻辑,也在玩儿他们的游戏,想要在他们的游戏里把自己洗的更白?我对于法语的焦虑,对于口音的某种执着,和法农写的马提尼克黑人一样。我和国内的朋友也会说法国的好,向法国的朋友说我家乡的好,我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在拒绝自己的文化?如果是的话,我拒绝的是什么?中国文化里我拒绝的部分难道不应该拒绝吗?
这里就是法农这段文字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了,在多大程度上我在被一种殖民逻辑同化,又在何种层面上,这种逻辑本身具它的合理性,是值得我认可的。
这个矛盾也在《贺大哥》的结尾呈现了,就是这个眼镜男和女主的对话。这个白人确实在宣扬他的价值,也许是某种反思,但它本质上还是来自于白人社会的一种价值输入,但是这个女生接受了这样的价值输入,是不是她在白化?是不是她在否认自己的“黄”?
战争
战争毋庸置疑也是这两篇小说里贯穿的主题,尤其是从一个施害者的角度,就战争这个主题我选取的文本是出自德国小说家Junter Ernst的《战争作为内在体验》,他参与了一战,一战之后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写了这本书,融合了他的哲学思考。他的经历非常有争议,他在两次大战之间和德国的民族主义者联系广泛,他自己就是一个,但是在纳粹上台之后他又拒绝和纳粹合作,因为本质上他不反犹。我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我在做资料搜寻的时候看到了这个节选,以下是我自己翻译的版本:
Junger Ernst
这段文字同样为我带来困扰,它描述的情境是当我们处在战场上的时候,什么理念价值并不重要,战争本身就拥有一种精神力量,驱使着人去做惨无人道的事情,并且在那个时刻陷入一种癫狂,一种无可辩驳的完美之中。我想这可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像巴尼和贺大哥在战场上做出的暴行。
当然,这也值得商榷,因为我们看到巴尼屠村的背后其实有着他非常大的不安和恐惧,也有一份不解。或者说,巴尼和贺大哥都没有完全沉浸到这个游戏之中,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还保有着良知,所以这个体验让他们痛苦。
但是反过来说,我相信所有人都有一定的良知,所有参与过战争暴行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一定都会受到这段经历的侵扰。我不知道这样的创伤应该怎样进行治疗,但是或许一个正常的机制就是把自己的作为和自己的人格分开,把它当作一个工作,当作一个任务,外化为一种“我”之外的行动,这样也就落入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恶的平庸性”之中了。
但显然这样的自我消化在这两个主角的身上是无效的,他们都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事实。我们不知道巴尼是怎么死的,但是从贺大哥的故事里,或许我们可以猜测他不是战死的,或许他死于自己的悔恨,死于自己的怀疑。
善
最后,我想以一个正面阳光的主题作为结尾,给大家一点点希望,这个主题就是“善”。为了这个主题,我选取的段落来自改变我一生的小说《生活与命运》,它的作者是瓦西里格罗斯曼,写的是从二战到战后苏联的一部史诗故事。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观念就是“善”:
(生活与命运)
我觉得以这段话作为结尾非常合适,他完美地总结了我所信奉的人道主义,我觉得也时陈映真在文本里所传递出来的那种人道主义,超出信仰之外的人道主义。回到陈映真《鞭子与提灯》里的民族主义叙事,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超越了民族主义,达到了格罗斯曼的这个高度,但是陈映真愿意去写越战这样的话题,本身就体现出了他的国际性视野,一种共产主义超越民族的视野。
我们可以和《贺大哥》之中的一段话进行对照阅读,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
(p41)如果去爱人类同胞,变得需要有一个理由,这就告诉我们:人在今天已经火灾如何可怕的境地。他说,如果爱别人,关心别人的事,竟只成为一些称为这个或者那个宗教的教徒的事,这就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人的世界。
他说着说着,他的棕色的、开着很大的双眼皮的眼睛,逐渐地亮起一盏晶莹的、热烈的灯火。“帮助这些小孩,其实是帮助了我自己,”贺大哥说,“使我在一个人,一个人,”他着重地说,“从他的爬行的境地里站起来的努力中,认识到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