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ttes-Chaumont的回忆

71路从Buttes-Chuamont公园门口经过,直到坐到Belleville我才回过神来。

陈氏还开着,巴黎市多已经落了锁,董氏豆腐坊也许在放假。不待我看见Jasmine是否站在街角,车子就已经转弯。我在两站之后下车,缓步走向中餐馆“不见不散”。

实在是不该穿着凉鞋出来,现在两只脚都磨出来泡,原定的城市散步计划也没有完成,只得半途坐公交去吃碗饭。

中餐馆里只有一桌客人,装饰没变,还是八个月前的样子。也还是八年前的样子。前两次,我都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第一次点了菠萝饭,我还记得,是和她一起。八个月前是和Aurore一起,她哭诉自己如何在一个男人身上失去了十年的青春,好像诉说自己的痛苦就可以抚平我的。

口水鸡上铺满了芝麻,酸,醋放的真多。鱼香肉丝也有点发苦。我什么都没说。那么多年过去,中餐馆倒了一茬又开了一茬,似乎不能在对这种老店有什么期待。坐我旁边的小姑娘看个头恐怕也就刚到上学的年纪,已经戴上了近视眼镜。她妈妈,老板娘,坐在她对面考她动词变位:

— aimer的futur simple

— Je aime…erai ?

— 错。

— Je aimerai ! 没错啊?

— J’aimerai. 要连音啊!Envoyer呢?

— J’envoie…erai ?

我起身付账,老板娘赶忙起来,把手上的变位手册往女孩手上一丢,“全部给我抄十遍!”然后转身跑向柜台。

“J’enverrai”,我俯下身轻轻跟女孩说。她没有抬头。不只为何,一张口我就后悔了。


Buttes-Chaumont, 真是奇怪的名字,我好几次都误输成Buches-Chaumont,好在地图软件的智能,包容我对于圣诞树桩蛋糕的渴望。

但不管怎样,Parc des Buttes-Chaumont,我未曾来过,未曾在此有过任何回忆。在巴黎,这样的地方不多。

倒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去过多少地方,只是落脚之处无非是那些地方,Paris emblématique, on dirait. 走在某一条貌似陌生的街道,一转角,就能看到回忆。

除了Buttes-Chaumont,还有Montsouris,未曾和别人去过,但是从Jardin de Luxembourg往南的那条路,我们还是一起走过,我记得。

然而Buttes-Chamont啊,是我的,只属于我的。


我打算从Bassin de la Villette绕道去Buttes-Chaumont,沿河走一道,看看风光。可是这凉鞋啊,我本以为是进了石子儿,拔出脚一看,才发现是磨出了泡。

找到一个长椅坐下,摆弄着相机。一个中年人在我身边坐下。他穿着一件白色polo衫,军绿色半截裤,秃秃的头顶被太阳晒红,反着金黄色的光。他抬起手,对自己的小腿“啪”的一下打了过去,嘴里骂一句:“Merde”。然后转头对我笑笑说:“Pardon”。

“Vous savez, d’habitude, je ne parle pas aux inconnus croisés dans la rue. Mais là… il faut que j’en parle. Vous comprenez ? Tout perdre d’un coup… ce n’est pas facile….“你知道吗,一般来说我不会随便和路上的陌生人说话。但是现在,我必须得找人说说。一下子失去生活的全部,真的很难:

我是阿尔及利亚人,我之前在一家餐馆工作,但是一个月前,我没有工作了。老板说餐厅放两周暑假,之后我就不用来了。和我一起被辞退的还有一个牙买加人,他不会说法语,只会说英文。

我有一个女儿,十岁,在读CM2,une fille très calme, toujours dans sa bulle,非常文静的姑娘,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什么的跟我说。你知道,她一周跟我过,一周跟我前妻过, la garde alternée, vous voyez ?就在昨天,她还跟我说她的老师,她的闺蜜。

Et là, d’un coup j’ai plus de boulot.没工作,我怎么交房租?没有房子,我的女儿怎么跟我过?现在她回到她母亲那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Si tu as quelques euros … 年轻人,你要是有点钱……


除了凉鞋磨脚以外,我还忘了戴帽子和墨镜。太阳实在晒的厉害。我从长椅上起身的时候,太阳的毒辣已经去了几成,我想我终究可以往Buttes-Chaumont走走。

走过一条街,看到对面的房子很有特点,两栋风格不同的房子连在一起,右边的一栋显的更加新式一些,深蓝色的房顶,方方正正,窗子的外侧也做出了同样蓝色的框架,搭配浅灰色细条纹墙面;左边的一栋则是经典的法式风格,砖红色的房顶,有些褪色称乳白的墙面,细长条的窗户,窗户外挂着长条花盆,里面养着黄色的粉色的花,和我同样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隔开两栋房子的是从房顶一贯而下的雨水管。

我退后两步,贴近我身后的墙壁,举起相机,想拍下这两面风格迥异的墙面。我听到了身后楼内激情的做爱声。

“哦哦”,举起相机,我想我快点拍下来就走掉。“哦哦”,可是马路对面的情侣还在慢吞吞地从后备箱里拿行李下来。我把相机往上抬就会拍下半片死蓝的天空。,并且墙体也是向上歪斜的。“哦哦”,我把相机摆正就能拍到那翘着屁股的雷诺,和那个穿着衬衫,白短裤,带着墨镜,背着大包的男人。“哦”,和弯着腰在车屁股里倒腾的行李他的老婆或者女朋友。

我还是摁了以下快门。

“啊!啊!啊!”

这下可是连马路对面的他们都听到了。他们两个人同时停下手中的活,把头转向路的这一侧,望向某扇窗户,继而低下头看见举着相机对着他们的我。

“哦~”

我赶紧放下相机,转身走掉,还不能走太快,我脚疼。


我在树荫底下把刚才的废片删掉。再走过一条街就到公园入口了。而我停在一座天桥底下。这座天桥无可避免地让我又想到了Jasmine,那个站街女。

和Aurore吃完饭的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她住在附近,我陪她走了一道,然后我折返去Belleville车站。那是我唯一知道有站街女的地方。

我想,我现在已经是独身一人了。

Jasmine,她的名字是我从她的同伴口中听到的,她们抽着烟聊天,说着自己之前的clients,看来都是常客,在她们口中都以名字相称,不必过多解释,互相之间都知道说的是谁。她们并不在聊床上的事,而是在聊这些客人家里的八卦,他的老婆如何如何,他的孩子如何如何,好像自己的邻居或朋友。

一个夹着公文包的光头老头冲她们走过去,她们看到之后停止闲聊,那个叫Jasmine的女子拿起放在身边窗台上的手包,和同伴打摆了摆手,就走进了旁边的旅馆,紧随其后老头也推门进去。

我则转身下了地铁。


而说到底,Buttes-Chaumont仍然只是一张空白的明信片,没有邮戳,没有字迹。即便我今天本可以今天写下点什么,Je l’enverrai … mais à qui ?